吴越来过的那天的晚上，女孩做了梦。
那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白天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她后来在监视器的目光中哭泣了许久。
入了夜的时候，女孩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她通过看见的一部分努力地想象它的全貌，但是并不能够。她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怪物努力装扮成人类时所能做到的最好样子。
女孩表现出恐惧和抵触。
人在面对这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是都应该如此。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恶意，而对方也是。
“初次见面”那身影开口道。
“初次见面”女孩重复道。她现在的心思完全放在了监视器上，可能对于她来讲监视器才是最应该提防的对象，而不是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但监视器像是熄灭了一样，不，应该说监视器在一个暗下去的瞬间定格住了。
这使得女孩欣喜不已，她意识到肯定是眼前这个家伙暂停了时间。
可能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讲，暂停时间是个稀松平常的事情，女孩这么安慰自己，尽管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那么，提问——”那个身影的嘴角上扬，它的嘴造型奇怪的很，这个表情使得它的面部整个开始扭曲，“咱，是谁？”
“有三个可能。”女孩想了想。
“说说看。”
“1.你是神。”
“不错，下一个呢？”
“2.你是记忆本身。”
“听上去很厉害呢，还有呢？”
“3.你是我。”
“诶，没有一个可能性是认为咱只是个梦呢!”那个身影打趣道。随即又说：“那么，你认为哪个才是真相？”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其实哪个都是真相？”女孩话锋一转，她的声音抬高了不少。“为什么到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向我发问？你们都对我过去的事避之不及，尽管关于我，你们了解的要比我充分的多。既然你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找我，那你肯定是知道什么。”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与这么个怪物对峙需要足够的勇气，但女孩有着值得她付出勇气去冒险的东西——她已经忘掉的过去。
“告诉我——”
那身影愣了一下，显然是女孩的反问出乎了它的意料，但它旋即回过神来，用一种放声大笑的口气开始解释：“没错，没错，的确哪个都是真相，你真的很叫我惊喜。对于咱呢，也不多解释了，你看的也已经足够透彻了，不过话说回来，对于神来讲，又有什么需要多介绍的呢。”
“我——”女孩想要追问。
“那么，现在咱来说说你——”神打断了她，继续说道，“不过先打个岔，你怎么看待杀人？”
“这是个什么比喻吗？”女孩眉头一蹙，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想着答案。到了这会她已经确认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神持有着链接她过去的线索，这个机会难得，甚至可能仅此一次。
“杀人……偿命吧？”女孩敷衍着。
“不，咱没有问你法律上的事情。”神斜着眼睛看着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是不满。“那么让咱再说的详细一点吧：如果命中注定的，一个倒霉蛋会被另外四个家伙杀掉，那么在死之前，他又应该作何感想呢？那四个人，又应该各担任起怎样的角色才能恰到好处地杀掉他呢？如果除了受害者以外，没有别人甚至连凶手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谋杀的发生，那么结果又会是怎样的呢？这个死掉的家伙又会被这么替代掉呢？”
“嗯——这么多问题一下子想不出来。”女孩已经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家伙想干什么了，可能神都是这样的？那可真是可怕呢。女孩没有回答这些奇怪问题的打算，她反问道：“那么，神，我是被杀掉的那一个吗？”
“不，并不——”神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突然凑近过来，一支修长的有些过分的手臂环绕在女孩肩上，它说：“你是行凶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说实话这些应该是未来会困扰你的问题——”神的面色平和了一些，但他明显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空洞似的黑色身体上开始浮现出细碎的裂痕，露出里面煞白的物质。
很难想象神也有需要压抑自己的时候，女孩都有些怀疑一开始为什么要相信他是神了，要不是有着停止时间这个神迹在，他只不过是个令人恐惧的怪物罢了。而恐惧的程度么，应该仅次于监视器吧。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正在担心什么——”女孩装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神的手臂在她脖子上留下一种微妙的触感，像是这种接触本身就能产生交流。
“告诉我——”女孩说：“关于我过去的事情——是你拿走我记忆的吧？说不定这样我就能避免之后去干掉内个倒霉的傻瓜——”这可能是假戏真做的一种案例，当提到关于自己过去的时候，女孩突然涌起了真正的怒火。她想起了生活在监视器下的恐惧，可能知道了真相，这种恐惧也会减轻一些吧。
“困扰你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咱——”神一下子睁大了他所有的眼睛，“你的记忆是被你自己搞丢的，这一点可别怪到咱头上来——而且么——咱可从来没有想阻止你行凶哦？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想起的还是会想起，关于你的过去，丢掉的东西得你自己找回来，不过咱可以让你先回忆起一些——用身体哦？另外——关于你的未来，咱也稍稍透露一点吧——你只要好好活下去就足够了，「扳机」小姐——”
神打了一个响指，可能所有神喜欢这么施展法力。有些什么模糊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女孩想继续追问下去，但一切都开始变得痛苦与沉重，就好像被以数十倍的重力压倒在钉床上一样。有一种鲜明的痛处，在女孩全身的皮肤上肆虐。她看着神的影子悄悄消失，随着一阵脆响，仿佛闩在机械钟表中的金属片被弹簧弹开一样，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独留下女孩痛苦地扭曲着。
她攥住床单，身上蒸腾起煞白的雾气，像是灼烧一样的疼痛在她全身大放悲声——
她想起了那只黑猫——
她想起了自己度过的夏日——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
她恍惚间突然想起了白天的那个医生——
她现在极其想要倾诉——
倾诉自己的过去，以及这沉痛的苦楚——
惟有他才行。
那天早上走出餐厅和吴越分手后，凉叫了一辆出租车。
几乎像电影一样，他的意识像一个剪辑镜头一般，从关上车门到重新打开车门，两个片段在凉的大脑里无缝对接。
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接下来可能是一场持久战。
其实很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凉面前的这所大学：国立医科大学。
这所恢宏的老学府几乎每年都在翻新。它像枝杈一样延展开来，从空中俯瞰就变成了一团奇妙的纳兹卡线条。所以从实际来讲，这个校园的所有建筑都是互相纠缠在一起的，直至现在，依然有新的部分被建造出来。这栋硕大无朋的建筑依照建造时间被按照第一期至第九期的顺序由中心向外围命名。毕业的学生经常这么自嘲：医大只有一栋楼。
凉的实验室，就在这栋造型奇异的大楼的一个枝杈末端。
凉走上楼梯，越靠近建筑的中心，那里的楼梯也就越陈旧。从第五期开始，陆陆续续才有了电梯。所以需要大型设备的实验室一般都位于第七期以外。很多人，多数是脑科学生，这么解释医大的设计：他们认为医大的建筑是从形式上复原了爱因斯坦神奇的大脑，并且希望这所学校也能发挥出那样惊世骇俗的效能。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狗屁道理。
但凉觉得简直就是在瞎扯淡。虽说这个吐舌头的糟老头子涉猎极广，但就凉的了解而言，这老头唯独对医学一窍不通。
凉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进了他的研究室。
“唔……凉室长？!”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一脸惊讶的看着凉。
“喂!手里的活都停一下……内谁，把数据记录好，快点快点……室长来了。”
凉迎着一片喜悦与惊诧的目光，抬起一双死鱼眼挥了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惊慌。
“你，报告一下之前的进度——”凉用手指了一下内个中年人，看样子应该是凉这个甩手掌柜不在的时候扛大梁的家伙。
“哦哦——”那个家伙扶了扶眼镜，唯唯诺诺地答到，“我们做了五组差别对照实验，观察组和代谢组之间的差别基本上毫无规律，初步推倒的结论是记忆对脑功能产生的影响……”
“所以，结果呢？”
“正在排除记忆对代谢机制的影响……研制出了实验**剂——「深蓝」。”
“抑制记忆活动的药剂嘛——”凉自言自语道。
“还有……”
“好了，不用说了，”凉把手一挥，“我问你，现在还有多少经费？”
“我们上个月取得了初步成就……现在的经费大概是——这个数……”那人小心翼翼地给凉比划着，也不知道在提防谁。
“行了，”凉转过身去，面对着好些个陌生却怀揣着敬畏的面孔，大声道：“各位在研究上做出的努力，不说全世界，至少那些将因此受益的患者们将会永远记住的……嗯，算了。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这种高谈阔论式地演讲，反正，从今天下午一点开始，我给各位批两个星期的假期，好好休息吧。现在剩下的时间做好数据打包，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
凉的眼神从一张张脸孔上扫过，他心里也在盘算着。一些表情是惊讶的，这些人都是些搞不清状况的傻子，略过；一些是喜悦的，这些人跟内些盼下课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这些人也略过；这个是在忧虑的，可能是在担心正在做的研究，这个人留下；这几个是愤怒的，啊，怕不是在担心我是关键时刻来抢功劳的，这几个也留下。
“好了，各干各的去吧，”凉看了看那些没被略过的家伙“你，你，还有你，以及——”凉用手指了下内个中年人，“你叫什么来着？”
“温斯顿，我叫……”依旧是唯唯诺诺的语气。
“好的，你们几个还有老温，收拾的活找别人帮你们做吧，”凉眼睛一斜，“这些小事找几个研究生就能做。”
“放心，我不是来抢功劳的。”凉两手一摊，“虽说名义上我这个甩手掌柜是这里的负责人，但实际干活的应该都是你们几个……研究成果算在研究室头上，少不了你们几个的。”凉发表了他像个山大王一样的发言，算是打消了这些人的顾虑。
“行了，废话少说，”凉的眼神一凛，“给我打开次量算模拟器，你们两个负责设备调试，你来做数据输入，老温和我来做模拟器设定。听清楚了？听清楚就赶快去准备!”
凉的眼神又扫了一圈，这次表情不对的是老温。
“你有什么问题吗？”凉问。
“……次级量子计算机模拟器要是开出来，费用怕是……”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只要开两个星期就足够了。”凉说。
“那样的话……会耗掉经费的、经费的一半……”
“是不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凉正式地表示出来自己作为负责人的威严，“一半？那我更改一下意见，给我开两台出来!所有工作清场以后开始，必须今晚五点以前完成——”
“所有人听好了——”凉再次转过头去看着大家，打断了想要发问的老温，“一个小时内给我收拾干净，从现在开始一小时之后清场——”
凉与不久之前的那个凉相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老温，接下来先交给你了——”凉拍了拍老温的肩膀，“我出去一趟——”
凉走进了医大迷宫般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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